主题
龙与玫瑰
徐超
笔名徐对啊,20岁,上海师范大学学生。以热血爆棚的《白发三千丈》勇夺三甲,进入A5小组。以围观众的身份参加年度总决赛,并意外将所有决赛选手斩落马下,堪称A90的无冕之王。
场外热评:
剑胆琴心:徐超的文有一种很强的气势却又有一种很简单的温暖,这种看起来矛盾的感觉很奇妙,让人一边热血冲头,一边又有些小小的感动夹在其中。
凉风有幸:很难得的,没有将龙与玫瑰进行对比,作者抛开这种强烈的暗示,居然写了篇爱情故事……居然还能把降龙十八掌这样玩!我服了!
“丐帮帮主欧阳澎湃疯啦!”
不知是哪家风媒率先放出的消息。只是片刻,那守城老兵的一袋烟还未抽完,便传遍了整个青州城,然后是整个山东,震惊了黑白两道,轰动了整个武林。
欧阳澎湃,男,时年七十八岁,丐帮帮主,凭一身刚猛无俦的降龙十八掌独步江湖。澎湃少时,曾凭一人双掌一夜间剿灭太湖第一贼帮青天寨,也曾率领丐帮伏杀辽国奸细,曾单枪匹马独闯西夏一品堂,力挫八大高手,摘堂中牌匾大胜而归,更曾于神宗年间江北大旱之时,杀三百贪吏,开粮仓,救万民于水火之中。
历经种种试炼,立下赫赫功名的欧阳澎湃众望所归地从老帮主手中接过玉竹杖,受帮众吐沫之礼,成为了丐帮第十一代帮主。而这帮主之位,他一坐就是五十年。五十年间,他整顿丐帮,统领白道,侵灭魔教,抵御外敌,靠的便是一套天下人为之钦羡,更为之仰望的至刚掌法、纯阳绝学——降龙十八掌!
喝!喝!喝!
好一套掌法,好一个欧阳澎湃,好一个天地男儿、武林霸主!
可,这又有什么用。
现在的他,疯了。
官方消息称,欧阳老帮主是昨日凌晨发的疯。当时,老夫人如往常一样正被一群儿子强行架着喝药,老帮主气不过老娘们不肯吃药,长袖一拂便跑去花园散心。老夫人瞧见老头子的窝囊样,干瘪的老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。然而四分之一炷香后——
老帮主疯了!
家仆们只听见后院一阵暴吼,如苍龙长啸,“轰”的一下若墙壁坍塌。待赶去围观时,后花园的墙壁早已被撞出一个大大的“大”字型——
老帮主是自己撞墙出去的。
而老夫人卧在床上,面色发青,半晌,磨出一句低低的怒吼一
“这老不死的,还是疯了。”
所谓降龙十八掌,世人只知其利,不知其害。练功者体内需有一股刚猛霸气,方能练此拳法,掌法大成之日气劲便翻云覆雨,有通天彻地之能。但此强者霸气却抵不过时间的消磨,待英雄迟暮,这口霸气便积存胸中,散之不去、呼之不出、吐之不能。这便是——丐帮讳莫如深的秘密,为何历代帮主总会在年迈之时,躲进深山,顿失所踪或疯狂地四处挑衅与人生死决战的缘故!
练功五十年以上,练功者无法再吐降龙霸气!便会发疯!发疯!发疯致死!
欧阳澎湃在狂奔,两旁风景飞速交替,混成一片蒙咙的绿。守城老兵刚抽完第二袋烟,一个肥硕如球的身影携狂龙之势冲出了城门。他,超速了,老兵笑了笑,又淡定地抽起了第三袋烟。
好爽!好爽!好爽!
欧阳澎湃只觉胸中有一股汹涌澎湃之力上下翻滚呼之欲出,他脑子里似乎有些片段闪过,昏昏沉沉让人头疼欲裂。但有股力量却让他保留一丝清明并告诉他,一路往西!一路往西!决不能停下这冲刺的步伐!
可偏偏有人不让。
“挡我者谁?”
“欧阳大旗!”“李洞明!”
两个年轻的身影坚定地竖在大道上,像钉子锤进地里一样稳稳地竖着。他们的眼中满是决绝的神色以及……闪烁的泪光。
欧阳家长子拉着新任帮主的手,互相对视一眼,“扑通”跪了下来。
“爹,娘喊你回家吃饭!”
“老帮主,恳请留步啊!”
亢龙有悔!
双掌推出,若猛龙过江,两个江湖后生顿时被掀到了九霄云外,远远地听见一声凄凉的呐喊——
“爹,娘准备了你最爱吃的水晶蹄膀!”
若是平时,欧阳帮主只要听得“水晶”二字,不管在干嘛都会立刻停下,奔向厨房。但今天不会,因为他疯了。他只想向一个方向跑,用力地跑,然后去完成一件事情,管它路上多少阻碍,他一双降龙铁掌,有何惧哉!
他可是欧阳澎湃啊!
老夫人在家中卧床不起,忙坏了家里的大大小小,又是斟茶送水又是递毛巾,没个消停。而她现在又有了不喝药的新借口。
“要是那老不死的不回来,我就不吃药了!”
她从床单中掏出第三条白绫,抛向空中。儿子欧阳小心冷笑一声,飞身接住了那道白虹,一个漂亮的旋身,双膝跪地,两手高举,宛如捧起洁白的哈达。他毕恭毕敬道:“母亲大人,同样的招数对于一个小心的战士来说,是不能使用三次的!”
岂料老夫人冷笑一声,双指成钩,竟自插双目!
欧阳小心登时面色惨白,大叫一声“不可!”,三子欧阳钝已经牢牢地抓住了老夫人的手。
老夫人气得牙床直抖,虽然,她已经没几颗牙了。
剩下的六个儿子见此情景,硬邦邦地异口同声道:“娘,请喝了爹干辛万苦从鬼医那求来的药吧!”
老夫人愣了一愣,这个向来顶天立地的死老头,竟然为了命不久矣的她去求一个江湖败类!
她老迈的脸陡然一抽,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,嘴上却依然寸步不让:“这日子没法过了!”
门帘被猛地一掀,进来的是李洞明和欧阳大旗,大儿子面露喜色,快步走到老夫人面前:“娘,经过这几日沿途弟子的回报,加上李先生和神算子鱿鱼卿的精妙推演,我们已经成功推算出爹的行进路线了!”
“哗啦”一声,八子、九子展开一张翻着卷的大宋地图,李洞明手持玉竹杖,神情满是激动:“禀夫人,根据我们的……哎哟!”
老夫人吐出一颗金牙,砸得李洞明脸上长出了一个血色的“小酒窝”。
“讲重点!”
“禀夫人,根据我们……好痛……老帮主他奔往开封去了!”
众人皆是一愣。
京城,天子之所在,欧阳澎湃去那干吗?
老夫人一言不发,就像一尊雕塑一样,久久地凝固住了。
欧阳澎湃狂奔在开封的街道上,他白发白须尽皆张开,身上的衣服已多日未洗,黑蒙蒙裹着老人的身子,就像一条暴走的龙。他这几日未曾合眼,一直保持着火力全开的状态。
冲!冲!冲!像箭!像利刃!像划过的流星!
他是在燃烧生命!
他无法冷静下来思考他到底是在做些什么,他怕一思考,混乱的记忆就会充斥他的大脑,那股急欲爆破的霸气就会逼他发疯。他现在只有一个目的,跑!然后在变疯之前完成一件事情!
至于那件事情——他妈的谁知道那是件什么事情! 他是快疯了,嘴角微微向一边咧去,露出诡异的笑容。他几乎忘记自己是谁了,却还要求自己拼了命地向前冲,即使血已干,精已尽!
他是一条翻云覆雨的龙!
喝!喝!喝!
狂暴的他已近崩溃,可就在这个临近崩溃的边缘,一段记忆悄然浮现在他的心头。
“你说的,是真的么?”
“废话,这可是男子汉的约定啊!”
念至此,混沌的脑袋稍稍清醒。一抬头,巍巍峨峨的城,森森严严的重兵把守,庄重的红,堂皇的黄,富有四海的王者气势,沉默不语地直压下来。
“我来了,皇城!”
欧阳澎湃高高跃起,龙啸九天! “你说,我们拦得住么?”欧阳大旗额头上冒着冷汗。
“应该不可能。”李洞明笑了,“老帮主疯了,但我们必须在这里拦住他,不然,他可能会伤到大宋的真龙天子。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掌,何时才能像老帮主一样,或者说,何时才能超越他呢?
龙啸声起,那乍起乍落雄浑若龙的英姿,何等潇洒澎湃。欧阳大旗抬头仰望,这正是他们所崇拜的父亲啊,如同神明一样的存在,他微微一笑:“洞明,明知打不过,也要打!”欧阳大旗摆出“神龙摆尾”的起手式。
“没有错,因为……”李洞明双手~翻,“亢龙有悔”已经准备好了。
“我们都想成为他一样的男人啊!”
十八条巨龙呼啸而来,宛如万射的金箭!吼!那是天空之神在怒吼!
“吾乃,欧阳澎湃!”
李洞明和欧阳大旗猛然被轰开!
大宋真龙,终究要毁于大野之龙怒爪之下么!
不!
那条巨龙腾跃过皇城之巅,摇头摆尾地扑向了——
咦?
御花园?
巨龙垂着眼,满世界的浑浊,它已然看不清。它感觉得到耳旁呼啸的风声,和撕扯着它企图阻止它前进的疼痛!
真的快撑不住了么?巨龙疲惫地滑倒在御花园中,刚刚那两头小龙真是神勇难当啊,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像极了自己当年啊,差一点就输在他们手里了呢。
巨龙缓缓看着御花园周遭美丽的景色,慢慢擦去嘴角淌下的鲜血。
“没有完成约定,就不能死!”
“没有完成约定,就不能死!”老夫人眼角滑下泪水,她颤抖地举起了药碗,将那她曾认为只会给她的人生留下污点的药水一饮而尽。
“老头子,我撑得住,我等你!”她虚弱地靠着床背,不再逞强,看着一群面露忧色的儿子,嘻嘻一笑,竟散发出无限青春。
“你们那傻父亲啊,曾经许诺过一个约定呢。
“他年轻时候最爱闯祸,我也由着他,跟着他闯了不少祸。有一天他不知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,竞偷偷带我潜进了皇帝的御花园。他那矫健的身手,真像条小龙哪。趁着月光,他摘了一朵花园里最最美丽的玫瑰花给我。
“他说,嫁给我好不好?
“我点点头,心中小鹿那个乱撞哪。
“他大声叫着你答应了你答应了,一蹦有三尺高。那架势,呵呵。
“他搂着我说,此后道路多风雨,你我江湖儿女必有一天壮烈死去。到那时,我再带你见见一朵全御花园,哦不,全天下最漂亮的玫瑰吧!
“我完全陶醉在这良辰美景之中,你们那笨蛋老爹啊,又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听过的最浪漫的话。
“没有完成约定,就不能死!”
龙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使命,它轻轻嗅着那朵全天下最美丽的玫瑰,没错,就是她了。
它衔起那朵玫瑰,好晕,胸口闷闷的不痛快。已经完完全全看不清来时的路了,真糟糕啊,好像撑不下去了。
会疯掉么?会死掉么?
会,但现在不能!
老不死的还在等他!绝对不能在这之前就死掉!
它努力摇摆起身体。
等我回去!
我就回去!
“嘿,嫁给我好不好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“哈哈哈哈!你答应了你答应了!”
“……你。”
“娘子呀,此后道路多风雨,你我江湖儿女必有一天壮烈死去。到那时,我再带你见见一朵全御花园,哦不.全天下最漂亮的玫瑰吧!”
“你说的是真的么?”
“废话,这可是男子汉的约定啊!”
“嘻,你就是一个笨蛋。”
“……娘子,你知道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没有完成约定,就不能死!”
选手自评:龙是男人,是力量,玫瑰是女人,是爱情。我总是对那个时代或许存在的江湖儿女的感情很是感兴趣。从李不对到欧阳澎湃,从舒芊到老夫人。那样的感情杂糅了爱情、友情、亲情以及更多,却叉简单得让人感动,最起码我是深深地陷了进去,在写完文章的时候就激动得不能自已。那一种停笔后或痛快或悲伤的感觉,然后我知道我写文的人生就此真正开始了。此文不求深意,但求痛快、温情和完整,我想我做到了。我爱这样的江湖儿女,这样的英雄崇拜,以及这样的一个自由的世界。
龙与玫瑰
盛兴
笔名纤歌凝,19岁,武汉大学学生,第一届A90“白发三千丈”征文前五强,本次以围观众的身份参加A90总决赛,在众多选手中杀出一条血路,以出人意料的成绩成功踢馆。
场外热评:
碧蒂:“本以为……到底是……”终有一丝无奈、一丝怅惘、一丝不舍,纤歌凝华而不腻的文风,让人击节感叹。龙与玫瑰、慕容与穆蔷、半生的守候,壮丽如残阳。文章情节紧凑、故事徐徐展开,最后一段回忆,将气氛拔高三尺,这样默默无闻的爱情,直击人心。
舒狂:取刀而始,还刀而终,一个短而简单的故事,却在作者的笔下灵气动人!在这么短的创作时间里,作者不但独到地诠释了“龙与玫瑰”的主题,并以自己成熟的笔力将其融入作品。不论故事构思、人物塑造或是文字思想都呈现了远超同侪的水准,同时也让我看到文字之下,作者得天独厚的巨大潜力。
Freedom507:在她的文字里,老人炽烈的性情和沧桑的风度与幕容擎天的决绝和傲气都跃然纸上。在她的文字里,我深恨着这样一个寂寥的结局,深憾着穆蔷无悔的痴狂。在她的文字里,我忍不住就沉醉在那如泣如诉的韵味中:“却不想他仍是翱天之龙,龙与玫瑰,云泥之别……”“而后百年,小院再无玫瑰,江湖再无青龙……”
柴门“吱呀”一声被人推开的时侯,繁花正盛。
手执花剪的穆蔷自满地零落的红粉之上诧然抬头,先是风沙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,随之才是玄衣金刀的少年跳入眼帘。而繁花簇拥的小屋内仿佛有了感应一般,叮叮当当的打铁之声戛然而止,少女听见屋内老人既是无奈又是欣然地一声长叹:“十九年了,终究还是来了啊。”
“穆前辈。”来客开口,嗓音清稚,语气却是沧桑成熟,少女自满目落蕊边看过去,只见那张脸上星目剑眉,棱角分明,却有着与年龄不称的决绝之色,“晚辈慕容擎天,相访来迟,见谅。”
“和你爹一个德性,”老者锵地操起铁锤,冷哼一声,“不过是要在老夫这里捞点好处罢了,相访见谅云云,都是鬼扯!”少年不答话,也不管老者是否待见,俯身就是深深一躬。
“也罢也罢……”老者当地一锤砸在地上,“来取刀的,就接招吧!”话音未落,只听门簧“咔嚓”一声,木门豁然洞开,门内火光刀影刹那间就扑进了前一刻还馨香绮丽的小院,跟着两把弯刀就仿佛长了眼睛似的,直直对着来人激射而出!
少年瞄了花架边上木然不动的少女一眼,不慌不忙地丢下手中长刀,单手一撑门框,长跳而起,脚尖恰恰触到两把小巧纤细的月牙弯刀,叮叮两下,一点即收,弯刀被他挑得改横为直,双双直射上半空,少年则在半空中一个旋身飘然落地,两手微微一沉,恰巧一手一个捉住了弯刀刀刃,轻描淡写地看一眼:“柳月双刀?穆前辈果然对晚辈不薄。只可惜,如此宝刀,却并非擎天此行目的。”
穆蔷仿佛没有看见少年方才漂亮的一式,花剪在手里漫不经心地兜个圈子:“我看你年纪不大口气不小,劝你还是走为上计,你人高马大的,一会儿我和爷爷可都拾不动你。”擎天不答话,只对着炙火如流的铺子再一躬。
老者沉默良久:“虽说你接得住的刀就算你们慕容家的,但是贪得无厌可不是老头子喜欢的个性。”少年淡淡一扬长眉:“穆前辈无须顾忌晚辈,出刀便是—一”
“去!”屋内忽地刀光一闪,一柄五尺长刀竟抡成个满月,携风带势地杀了过去,竟然还是趁着少年说话内息不济之时,几乎是偷袭的行当了。
擎天毫不犹豫地把手中两把价值千金的柳月双刀飞掷出去,前一托后一挂,那轮清辉四射的满月当即被打翻,刷地斜插入地,柳月双刀轻盈锋锐却薄脆如纸,怎经得起这样蛮撞?当即就由二变四,摔出老远。
“你!”穆蔷扔下剪子跳起来,“爷爷的刀!”擎天声色不动:“不是此行所取,留它何用?”
“你——”
“蔷儿!”老者厉声打断孙女,语气一沉:“慕容小辈,你莫要狂妄,老夫知道你要取的是怎样宝刀了——”屋内火光轰然大盛,金声狂作!长约七尺的金刀蓦然撞出门来,擦着甜香的花风一阵虎啸龙吟,跟着撞出门的,还有须发尽白的老者,一张脸上全是穆蔷从未见过的凛凛肃杀之气!
“哈哈哈哈!”老者笑得狰狞扭曲,眼中却似有悲怆之意,“十九年前,你爹就是死在这七尺青龙刀下!今日,步你爹后尘吧!”
少年眼中杀气骤然一盛,抬脚踢起地上金刀,硬碰硬地就迎了上去!
两人在漫天繁花间交错而过,刀光一盛,却没有听见金铁交击的铿锵之音,少年清瘦颀长的身子晃了晃,栽倒在地,手里金刀断成两截。
“这就完了?”穆蔷捻着花枝漫不经心地走来,撇嘴看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花瓣儿,“又要蔷儿埋人?”
“咳,咳。”老者拄刀而立,没好气地横了孙女一眼,“去你个乌鸦嘴,你爷爷十九年前煞不住青龙的刀气,失手杀了他爹,今日怎会再结仇怨?不过是想打残了他,好叫慕容家少打宝刀的主意。”少女一歪头一撇嘴:“说了半天,还不是要我把人抬出去?”“不要你抬出去。”少女正要长吁口气,却听老者嘲弄地一笑,“来,帮我把人抬进屋里……”
南风催花盛,东门迎客开。擎天就这么在小院里暂且住了下来。
成日是铁匠铺的炽风烈焰,成日是玫瑰丛的绮丽芬芳,成日成日是少女不情不愿熬就的焦臭焦臭的饭食。一年如一日。
一年后穆蔷极为不满地发现,少年根本没被老头子打残,一能下地,就生龙活虎地要辞行了。
少年玄衣金刀,弯着脑袋静静站在铁匠矮小的门槛内,一言不发。
老铁匠一声不吭地锵锵运锤,向来动若脱兔的少女也只是倚在炉边冷眼看着金星乱跳,擎天就这么没趣没人理地立了许久,无从言谢,无从言别,只得挎了刀,长揖二人,默然踏出花香清冽的小院。
少年走了好久,穆蔷忽地开口:“爷爷……”老者不应声,继续打铁。穆蔷盯着火苗又是出神许久,终地又开口:“爷爷……”
少女按撩了又按捺,强忍了又强忍,终于一脚踢翻了炉子跳起来:“爷爷!”木炭乱滚,火星四溅,老者缓缓回头,仿佛一夕苍老,浑浊老眼里满是黯然、悲怆以及了然人世的无可奈何,黯然盯着浓眉大眼的孙女片刻,终地缓缓挪步,走到墙边,抬头,长久地看着挂毯上的长刀。
一把青龙半生烈火,穷半生之力,铸一把青龙,而今一…终于是要……七尺青龙锋华逼人,锵地被丢到穆蔷脚边。
“拿去拿去,都拿去……”老者看也不看自己一向疼惜的孙女和心血铸就的宝刀,伸手又操起铁锤。
“爷爷……”少女愕然看着老者背影,却被他“咣”地一锤惊得眺起:“滚!”
穆蔷怔了半晌,终地脱下外袍裹起脚边华光流溢的青龙刀,踉踉跄跄逃也似的飞奔出门。二十里的山路,少女紫带红裙疯了一样地追逐,之后山里的人家都信誓旦旦:那年那日的山玫瑰,辗转开了一路。
宝刀予英雄,红妆惜山海。
少女手捧比她还要高大的长刀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少年面前,却不知道要说什么。真正站在他面前,干言万语,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擎天看了她许久,终于转身持刀而去,青龙刀柄触到他手心的瞬间,一阵长吟直贯九天,剑气凌厉将裹着刀刃的红衣割得干疮百孔漫天飞舞。少女站在一地落红般的碎片中,抬眼看着山路苍翠中少年决绝地远去,只觉一如那日少年推门而入时,那般的风沙肃杀之气,漫山而来。
毕竟,我是你杀父仇人的孙女……然而此去一别山海隔,你却不曾有片刻的回眸,相交期年,你竟连“恨”之一字都吝惜给予么?
好歹记住我……
少女失魂般回到院落,经月未修的花草疯长一院,玫瑰却残了多半。
老者叹气,颤巍巍地开口:“还是错了……”穆蔷倚着残花惨然一笑:“七尺青龙是凶煞之刀,当年擎天的父亲控之不住又要强夺,爷爷失手杀他,当为憾事,然而今日这事,蔷儿又如何怪得爷爷?”
老者叹气:“杀掉慕容确为憾事,爷爷却从未当之为错事……”
“我错就错在,”老者拄刀回屋,声音冷涩,“该打残了留下来的,爷爷我不该有一念之仁。”穆蔷愕然。“慕容家世代有帝王之心,因而取刀之时,若有半分不仁之心,我定然不会轻饶。”老者背过身去看不清神色,“野心之人得凶煞之刀,即便乱不了天下,也必然是伤局而终。”老者回头看少女一眼,“本以为……到底是……唉……”
铺内风炽火盛,铺外蔷薇落红。年年如此,年、年、如、此。
少女到了双十之龄就可以掌锤,技艺更是青出于蓝,然而春去秋来红衣紫带半生如一,如今,铁匠铺子里只余了穆蔷一个。她关了铁匠铺子闭门打铁,不少人深夜行路还能在山头听见她的蔷薇小院里传出铿锵之音,她不打铁犁铁锄,不打长剑短剑,唯打长刀,七尺,出炉之时半山华光,出鞘之时铮然长吟的青龙刀。
穷半生之力,付一把青龙,如今却再无人前来取刀,小院玫瑰经年未修,红衣紫带经年不改,直到红颜白发,恍如一夜之间。
擎天的消息从未断过,智计、权术、盛名、手段、绝世武功、无上权力,自然,也不忘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王者之刀,刀名青龙。然,与她无关。而后是大权在握,娶妻生子。亦,与她无关。
她只是打好青龙等他来取,一把一把,直等到两鬓斑白。
小院玫瑰又盛,却有清风推门而入。她似乎一切了然,木门紧闭,她哑着嗓子:“怎么,来取刀么?”出乎意料地,少年摇摇头,隔着门一躬:“蔷姨,小子复姓慕容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冷笑,“我这一屋子的七尺青龙,只等姓慕容的来取,也只有姓慕容的配来取,敢来取!”
“蔷姨……我不是来取刀的……”少年取下肩上的包袱轻轻放于门槛之上,“家父过世,临终时要我还给蔷姨。”
小屋里锤声一停,屋内之人仿佛顿了顿,“吱呀”一声,破旧的木门打了开来。少年站在小院里一抬眼,顿时刀风火影汹涌而出!煞气冲天的,那是满屋子的七尺长刀——映着喷薄欲出的火光,华光流溢,炫目逼人。一把把长刀,全都是一个尺寸,一个形状,刀锋凛凛寒光,煞得小院开得正盛的蔷薇都为之一暗。那刀柄上,全是他父亲的名字,从最初安静温婉的小篆到最后压抑得无处释放的狂草,她将擎天的名字,一分分全浇铸到了一把把青龙刀上,从温柔沉静到绝望死寂,全部记在了半生青龙之上!
穷半生之力付青龙,然而,等了一世,却等不到刀主了。
她接过少年手里的包袱,望着与他一般眉目清隽的孩子,笑笑:“蔷姨……蔷姨……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呵……”
“家父说了,”少年眼见她打开包袱,缓缓开口,“慕容氏自他之后,再无青龙,再无天下之争。”
“当当!”两截断刃自她手中滑落在地,跟着一同飘然而下的,还有一角红衣。那件他弃之于地的,被青龙搅得千疮百孔的,红衣的一角。
蓦然记起当年:她在一院疯长的花草中冲着老者的背影大怒:“那你何不打残了他!”老者回身,定定地看她:“蔷儿,那一刀,他原本是能接下的。”原本能接下的一刀,却因为顾忌身侧修花剪枝的少女,方位略偏,终而,断其兵刃,破其真气,让他在她面前败得狼狈不堪。
“我以为他和慕容氏不同,我以为,他不是一心天下。”老者长叹。
本以为是心存悯善之辈,却不想他仍是翱天之龙,龙与玫瑰,云泥之别……
到底是,悔不当初留下他呵——
小院东风意常驻,玫瑰红蔷次第开。
料得当托红颜老,悔不知是青龙来。
而后百年,小院再无玫瑰,江湖再无青龙……
纤歌凝自评:我本没有写这个题目的欲望。如此西方的一个题目,我缺乏共鸣。所以,当晚除了蔷薇和青龙这样零散的片段之外,别无念想。随后和一个身处异国的朋友聊天,突然想,这样的距离,在古代,是不可逾越的吧。第二日犹犹豫豫地从婉儿姐手里接过稿纸,听着雨声不无郁闷地远离人群,伏在桌上。想想笔下仅仅是由于时间空间而不能相守的各色人物,残忍地提笔,给了笔下的两个人一次短暂浪漫的相遇,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,和一段长得没有尽头的等待。 原本,龙与玫瑰,天上地下。而我只是尝试着用距离简单解释了它。